橘子

根叔结婚的日子是在十月六号,我给根叔做了伴郎。照乡俗,伴郎在六号那天要走到村子外头去把婚车接进来,于是我便和另一个伴郎以及根叔的妹妹从牧童岙沿着公路走了半个小时去迎接婚车。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和风照面,如果不看枯衰的野草,直以为这是早春的某一天,然而当然不是,提醒人的不只是野草还有路边已经红了的桔子林。

象山多橘子,并一统称为黄岩橘,从小吃到大,并不觉得有些特别,后来本地培育出了个象山红的品种,皮薄肉厚,又小巧玲珑,那时可谓赚足了眼球,黄岩橘也受到了一些冲击,再加上农民不务农了,黄岩橘就结在树上,烂在地里,本地人看见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与其烂在地里,倒不如让路人在口渴时随手摘几个橘子吃 ---那是不用客气的,如果恰逢桔园主人在场,你吃掉几个橘子竟会变成你的义务。然而换作从前,偷盗他人作物的是必须去请个戏班在村里给村民演上三天三夜 —这是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处罚。

08年,我还在三中实习,跟的是沈丽华老师。沈老师聪颖有气质,对我颇为照顾,我至今感激。实习的日子过的很快,学东西也混日子,三中是我的母校,我那时却深居简出,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思,但是我确实很喜欢这个学校,如果让我说,我要说我最喜欢的是那些大树,可是此时却不想多说。

那些无聊而又忙碌的日子里,我一面掰着手指数着回重庆,一面看看窗外,希望抓住那些我钟爱的大树,因为我听说我的母校就快搬迁了,我就觉得如果这些树和母校不在一起,当在将来我重临此地的时候,这块土地即使老旧如昔,与我来说不异于一块废墟,新校址?那就更别说了。

那些无聊而又忙碌的日子里,除了上面说的,我还一直照顾着爷爷栽培的花,对于花的照顾,我认为不只是给它浇水施肥,更重要的是欣赏它,我就经常蹲在它们身旁发呆,好像和另外一些沉默的人在一起一样。爷爷喜欢种花,他爱种花爱到了痴迷的程度,比如有一个事是我每次讲没有一个人不感到惊叹的,你知道为什么爷爷的花园里,即使是寒冬都有花朵开放么?那是爷爷在枝头绑上了鲜艳的布花!不过我从来没去问过爷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爷爷的日子过的很简单,买菜,煮饭,午睡,养花,看电视,偶尔和老头子老太太搓麻将。不过,爷爷说,他还放心不下乡下的桔子林。

那个无聊而又忙碌的日子里,我和爷爷去了他的桔子林。

桔子林不大,几亩地的样子,但是作物的生长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几亩地的橘子长的很好,高高低低,有的红了,有的透着青,另外一些就是全青的,这些全是爷爷的啊,是爷爷的也就是我的,我这么想就感到满足。接下来的活是摘桔子,忝为人孙,我大多数时间都在摘橘子吃,而不是将橘子放进袋子里,我知道这并不是拿去卖,即使卖也值不了钱,因为这个,爷爷还被家人说:“一个橘林的橘子卖了都换不回农药钱,何必这样劳碌呢。”

尽管如此,爷爷还是常常抽时间来施肥打农药,以至到今天能收获的地步。摘橘子我不擅长,搬橘子我没有爷爷的扁担有用,我就提着一篮橘子跟在弯着的扁担后面,看着前面扭曲的肩膀,我咀嚼着橘瓣,啊,这红了的橘子也是酸的,至今想起来都酸。

这是我的老家,在老家有我的土地,我问爷爷,哪儿是我的地?在我们走的路上,爷爷指着前边的一块荒地说,那,就是你的,以后可以在这儿盖房子。

我可以在那儿盖房子!

说实话,我真不喜欢住在城市里的水泥盒子里,我就想在这样的地方盖房子,三层楼足够了,有个院子,不要围墙吧,弄个篱笆,养条大狗,不仅用来看房子,还得在我回家的时候将我扑倒在地,用粗糙燥热的舌头舔它主人的脸庞,到那时候我也像爷爷那样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在不开花的季节,我会绑上几多鲜艳的小布花,也不问这是为什么。房子里有厨房厕所和卧室,这似乎是废话,还要有书,把我的书都搬进去,好像砖头一样,我把它砌成一堵堵墙……

我就这样幻想着。

摘桔子回来后,我便去了重庆,我知道那些橘子必将在某个角落腐烂掉。

后来便得知,爷爷在那个冬天查患肺癌,一年后死于肺癌。

爷爷是一个喜静的人,但绝不受拘束,有一次,一个开厂的亲戚想让爷爷去他那儿做个清闲的门卫,对于旁人看来,这似乎也是一个很好的安置,不足之处就是一天到晚守在那儿,不得自由,虽然事实上,爷爷有很大可能一天不迈大门,但那必须是他不想出去,而不是不能出去,所以爷爷拒绝了那个差事,亲戚脸上也露出了几分难堪。

我现在懂得这一点,可是我怀疑我当时是不是真的懂这一点,当爷爷躺在医院病床的时候,我是否真的懂这一点?

有一年的时间爷爷是在医院度过的,医院不仅是形体的监牢,也是人情的监牢,人之将死,总要见一些见一些相见的人和不想见的人,或许那来见你的人未必想见你,却碍于某种原因不得不来,表面上得得体体,眼中却还夹着梁木,肉中还藏着刺。

人活在世上,如果要快乐,那么,难看的人不要去看,难听的话不要去听,可是,别人的脸可以不看,别人的话可以不听,那藏在心里难过的事怎么可能不想呢?爷爷灰色的眼神看来总是若有所思,也许有太多的事可以想了,到后来更有些痛苦,不自觉的老泪纵横。一个人是不能了解另一个人的,人是愿意孤独的,人也是注定要孤独的。

他多么孤独。或许我也有这样的一天。

08年到现在也有两年过去了,爷爷去世到今天还不到一年,今年清明节,我去给爷爷上坟,恰碰到妈妈姐姐上坟回来,于是便没有到坟上去看看,只是那片桔子林开着白色的---那是真正的花,等着爷爷回来,爷爷回不来了。

橘子结在树上,烂在地里,就是现在。